近未來悲歌——《伊甸園》隨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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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實在話,《伊甸園》太過深沉,太過灰暗,太多讓人唏噓的地方,並不怎麼討人喜歡。不過奇怪的是,雖然已經完結許久,卻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浮上心頭,它帶來的不是糾結,而是一種淡淡的哀傷,偶爾觸動心底深處,一塊叫做「良心」的東西。讓人想為它留下一點文字,做個記錄,也作為安撫之意。
 

伊甸園的思想

《伊甸園》有著標準的末世架構,從序幕開始,瘟疫肆虐,世局動盪,再再與基督教的末世意像相契合,似乎意味《伊甸園》將成為「又」一部以基督教為主體的作品。但後來慢慢看下來,卻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。天啟四騎士只來了其中兩個,瘟疫和死亡,還有點搭不上線;雖然很辛苦地從頭到尾努力尋找,卻沒有找到敵基督的蹤影,勉強搭上邊的只有馬亞一個。但仔細推敲,馬亞的內涵卻更複雜,超脫傳統中的敵基督形象。「它」沒有搞偶像崇拜,沒有醜化基督,但它誘導人類走向與傳統意義中的救贖完全不同的道路。把一個人的知識和人格等情報全部載入結晶體,然後轉換成電子格式,傳送到另一個宇宙,而這個人則繼續活在其中,活在自己架構出來的美好記憶之中,活在人與人不分彼此的意識中。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,而且可能還比基督教所宣揚的更好,因為這種永生真正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屏障,讓人從孤獨個體回到群體的懷抱,還不需要與沒有個人意志的神造人偶打交道,不需要以信仰的多寡來區別彼此的層級,也不需要伺候某個至高無上的存在。簡直是個完美的替代方案。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看,馬亞它傳的不是偽經,而是不折不扣的福音;它也不是敵基督,而是另一個與基督教截然不同教義的基督本人。

也就是說,雖然《伊甸園》全書使用大量基督教的符號和概念,但遠藤浩輝並沒有以其教義為圭臬,甚至很多時候還持反面意見。他的想法也間接反映在作品之中,《伊甸園》的背景雖是近未來,但卻是一個基督教式微的世代。教廷與聯邦政府不睦,甚至南美洲的一個大主教還被歸類為恐怖份子。傳統意義中的神,逐漸被大眾遺忘,而快速蔓延的克羅爵病毒,卻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不斷攀升,嚴然有取代基督教的形勢。人們所比較的,不是進步社會和落後社會的信仰結構差異,而是討論為何前者進入結晶體的人數較多。

世道如此,即使一位異教徒都會感到嘆息,但遠藤浩輝這樣還不夠,他還要給基督教最後一個重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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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督教中心思想為信望愛,但包含遠藤浩輝在內,總有人對此感到不滿。美國作家房龍本人就對於信這個部分相當詬病,他認為從古至今,凡講述不求理解只求相信的,都是為了刻意弱化大眾的邏輯思考能力,進而達成個人的野心,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。所以他對於基督教只求相信的這種說法,投下他的不信任票;而信望愛中的愛呢,歷史上的反對者首推我們的大哲學家尼采,基督教講求愛,但他非常不屑其中寬恕的部分,他覺得寬恕即軟弱,而軟弱的人是無法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,這是他的見解;而現在,遠藤浩輝透過《伊甸園》中的結晶體保存,正面挑戰基督教永生的概念。對於死後的世界有希望,有希望上天國,得永生,這是每個基督徒都有的期盼。但魔鬼一般的結晶體卻向人們招手,在耳邊低語,「永生,永生,何其簡單!只要願意並把手與結晶體碰觸就行了。」當魔鬼的諾言成為事實,基督徒心中的那面信仰之牆也將隨之動搖,原來異教徒也能得永生,那基督教構築出來的美好天國又算什麼?若努力與不努力,得到的報酬相當,那就沒有人願意認真了。

這就是遠藤浩輝所打的如意算盤。他用十八集的份量來鋪陳,論調鏗鏘有力,是對基督教成功的一次打擊。現在問題只剩下一個:遠藤浩輝為什麼要反對基督教?

或許,他跟已故的哲學家羅素先生一樣,都是個不可知論者。他相信宇宙間有種道理,可以解釋萬物,但這種道理,是人類所無法迄及的。數學家哥德爾早在幾十年前就證明存在很多複雜度過高的問題,是窮近幾百萬年,甚至幾百億年都無法計算出結果的。也就是問題擺在那邊,解法也擺在那邊,但你卻無法計算出答案,因為計算時間過長,可能到太陽系都滅亡了還算不完。也因為這個說法有科學根據,所以很多科學家都信奉此道。遠藤浩輝是不是也是信徒之ㄧ,我不敢說,但《伊甸園》所表現的,卻相當符合這個意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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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必須提醒的是,不可知論與悲觀主義之間,並沒有畫上等號,即便相信有某種人類無法迄及的神秘存在,但還是可以保持樂觀,以積極的態度去面對一切。畢竟人是永遠不滿足於現狀的,求知慾永遠大於該有的程度。第十七集的墨西哥裔小男孩,最終沒有選擇進入結晶體,是因為他看到燈火通明的城市夜景,使他停止迷惘,而不自覺地想前往探索,這是人的一種趨光性本能,對人而言,知識也是另一種光。

在《伊甸園》書末,遠藤浩輝也透過主角的老爸說了這麼一段話:

「戰爭、歧視、不平等、暴力、破壞,人類確實很糟糕。不過就算是這樣,也沒有人有權力擅自中斷我們的進化跟進步!馬亞,去跟你的主人說,人類在憎恨跟互相殘殺的最後,總有一天還是會進入宇宙的。」

這邊的宇宙不能只用字面意義去解釋,而應該看作目前人類還無法觸及的領域的泛稱,人類總有一天還是會進入宇宙,意思是人類還是會繼續前進,努力試著解開萬物之謎,最後成為自己真正的主人。

 

伊甸園的聯想 

文學大師福斯特在他的著作《小說面面觀》提及,小說《屈斯全.宣狄》之所以歸類為奇幻,是因為其中隱藏著一個神怪,名字叫做搗蛋精。它搗出一大堆混亂,使世界像個熱核桃。

《伊甸園》裡面也住著一個搗蛋精,不過這個搗蛋精比較嗜血,比較兇殘。它喜歡看人們疲於奔命,最後卻落於功虧一簣、人財兩失的慘況;它喜歡看人們顯露真誠情感與高貴情操之後,再把這些人從世間抹去,快速俐落,不留痕跡。

因為它,使《伊甸園》成為一連串悲劇的組合。這些悲劇一再發生,不是為了讓讀者情感麻木,或讓悲劇變得廉價,而是有其一貫的設計目的。畢竟,若沒有災厄,怎會突顯救贖的力量?作者為了支持馬亞的論調,而不惜派遣搗蛋精到他的《伊甸園》裡面,胡搞瞎搞,恣意而為,為了加強論述而對合理性有所犧牲,令人不禁聯想起伏爾泰的傑作《憨第德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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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憨第德》是本哲思小說,作者透過悲劇來抨擊樂觀主義,他強調世間無常,根本沒有什麼事物,是為了使人類更美好而存在的。最有趣的是作者為了貫徹這個理念,無意間創造出一個可能是文學史上最悲慘的人物:又老又跛又醜的陪侍老婦,過去竟是個楚楚動人的公主,芳齡十四,嬌若鮮花,受父母百般疼愛,受人民百般愛戴,剛與遠方的高貴王子訂婚,享盡人間的至福。但在一次遠行中,卻與母后齊被摩洛哥的黑人海盜強行擄走,受盡肉體上和心靈上的虐待,還在船上親眼看到母親被活活撕裂。之後被賣到非洲,輾轉於各城市,從最高貴淪落為最低下,作最卑賤的工作,受最嚴厲的折磨,每每遇上戰亂等災禍,甚至被割股、毀容。經過數十年的滄桑,才成為今日的陪侍老婦。

看看她,再看看《伊甸園》中的悲劇角色,或許就不再那麼令人糾結了,還讓人有種衝動,想拍拍他們的肩膀,安慰他們,比起那個憨第德中的老婦,你(妳)已經算有福氣了。

荒謬嗎?是的,但悲劇的本質就是荒謬。

回頭過來,悲劇可以一個接著一個寫下去,但要如何善終,要如何善用這個悲劇力量,來完善作者的想法和理念,這才是困難的地方。《憨第德》的書末,一群人苦盡甘來,落腳於一個田間鄉村。無所事事,甚至出現「是我們以前的遭遇悲慘呢,還是像現在這樣無聊地坐在這邊比較悲慘?」這樣的論調。最後,他們從中悟出工作的重要性。

「的確,的確如此」潘格羅斯說,「因人被安置在伊甸園就是『為了工作』,這即是『人非為休閒而生』的明證。」

「我們必須工作,而非辯論」馬丁說,「要忍受人生,唯有工作一途。」

沒錯,要忍受人生,唯有工作一途,這不是什麼勞動神聖論,而是為這荒謬的人生找一個活下去的動力,辛勤工作可以忽略各種不公平,可以不去思索人爲何而生等等大哉問。埋頭苦幹,或許就是最敷衍,但也最務實的解決方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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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伊甸園》中第十六集的印度醫生,就給人這種感覺,他的親人朋友一個個擁抱結晶體,唯有他不受誘惑,繼續在這個悲慘世界中奮鬥,他沒有基於宗教的否定理由,也沒有海狼那「活著的狗,比死去的獅子更強」的強韌求生意念,而只是簡單的我活著,所以我工作;我工作,所以我活著。他在《伊甸園》全書中,只是個微小的人物,但在心靈和實踐上,他卻耀眼無比,生命火花在他的體內,發光發熱。

不過話說回來,《伊甸園》作為一本悲劇集綿,有它自己的壓力,無法做如此輕率的結論。它不像《憨第德》一樣用輕快諷刺的筆法來處理悲劇,而是隆重,風雨欲來,哈姆雷特式的傳統悲劇,所以它背負的東西比《憨第德》多且重,若一個處理不好,可能隨之壓垮。再者,為了反駁馬亞,為了否定結晶體的存在意義,不論就哪個層面,它都需要一個正向且積極的結論,所以最終,作者透過新議長,說出這麼幾段話:

「現在全世界正在流傳著這樣的傳言。『如果說生命的目的,是在於留下子孫後死去的話,那在創造出新的宇宙的現在,人類已經完成了身為種子的目的了。』也就是說,人類,該不會進入衰老期了吧?」

「的確,現在人類的人口,有逐漸在減少的傾向。但即便如此,人類到現在,還是在孕育孩子。而這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存在呢?」

「答案是這樣的。因為我們還有未來。只要有未來,我們今後就有促進人類社會發展跟成長的責任在。」

也就是說,為了往後的子孫,我們必須前進。不過,有一段話她隱去沒講——為了過去的死者,我們也必須前進,而且義無反顧。

 

伊甸園的迴響

《伊甸園》雖然有一連串的悲劇,但同時也有令人熱血沸騰的戰鬥畫面,和勾人心弦的劇情佈局。而為什麼,它卻像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一樣,就是得不到讀者的青睞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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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是因為遠藤浩輝太過高估讀者了,他對《伊甸園》有高度期待,希望把自己所思索的、所想呈現的通通畫入書中,也因此使得《伊甸園》的訊息量太過龐大而密集,如同史蒂芬葛漢的電影一般。一部深奧的電影,可以期待專業的影評人幫忙解析,但一部深奧的漫畫,可以期待誰呢?《伊甸園》不深奧,它只是要求讀者的背景知識需達到定量,至少是一般成年人的水平,否則讀起來宛如嚼蠟。而可惱的是,看漫畫的族群中,有幾個成年人?多半是些少年少女,要求他們為了看一部漫畫而去充實近代史和國際情勢,會不會太過嚴苛?

作者所期待的讀者和實際上的讀者有段差距,造就今天《伊甸園》的冷門。一部史詩級別的科幻大作,從連載到完結,僅在漫畫討論圈中引起小小的波瀾,完全不成比例,我不想責難誰,也不覺得誰是應該被責難的,只是對這個結果感到不值,有點唏噓而已。

那麼,《伊甸園》在大眾市場中失利,總該在小眾圈子裡奪得一點掌聲吧。《伊甸園》有高度的寫實描寫,出色的科學設定和附含哲理的生命議題,與過去科幻經典相比毫不遜色,再再突顯《伊甸園》不只是一部優秀的科幻作品,還是其中的佼佼者,理應擠入經典之林。但爲何這回又是寂靜無聲,論起經典的科幻漫畫,除了《銃夢》、《風之谷》、《攻殼機動隊》和《寄生獸》等傑作外,又有誰願意把《伊甸園》也劃入其中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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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伊甸園》有《銃夢》的動作場面,有《風之谷》的積極進取,有《攻殼機動隊》的世故機警,還有《寄生獸》的生命關懷,如果經典的條件,只是就作品本身而論,那麼無疑的,《伊甸園》早已是其中的一份子。

或許,問題就出在於《伊甸園》太晚問世了。

小說家毛姆曾說他盡量不去看兩三年內出版的暢銷書,福斯特也說,「新書總令人提不起興致,讀古典作品所感受到的寧靜心境總無法在新書中找到。」連文學家都這麼說了,那我們這些只把漫畫當作消遣的凡夫俗子有這種想法,其實也沒那麼令人意外。

無論如何客觀,我們就是無法把新進作品與經典名作放在同個磅秤上,作公平公正的檢驗。一方面,出於一種發自內心的崇敬之心,覺得把經典與之相比,浪費時間,只是降低了經典的格調。一方面,內心深處可能還潛藏著不安,有點害怕若經典在公平檢驗中被比下去,那經典該如何定位,自己過去呵護經典,時時擦拭,讓它閃耀光芒的那顆心又算什麼?

好吧,那就定個十年為期限,十年,說長很長,但海賊火影之流都連載十年了,十年又何長之有?十年之後,我希望看到還保有赤子之心的年輕朋友們,當討論到經典的科幻漫畫時,能提出《伊甸園》這部作品,甚至為了爭辯銃夢和《伊甸園》何者較為經典,而爭得面紅耳赤,希望我有機會能見到這一幕。

不過當然,對我而言,不用等到十年後;在我心裡面,《伊甸園》早已是足堪流傳後世的當代經典了。

One response to “近未來悲歌——《伊甸園》隨筆” ;

匿名 提到...

十年前我看伊甸園的時候才出了三本,出太慢了
寄生獸我收了全套

我猜想..
如果要成為經典,就必須被討論

想被討論,就必須有讀者的熱情支持

我感覺出版時間拉的太長,讀者的熱情跟討論,也會降溫

十年的時間我已經從少年成長為中年了呢,哈哈


雖然過了那麼久
但今天逛漫畫店的時候
我還是忽然想到這部當年只出到第三集的作品

我想這就是此作的威力
它可以停在我的腦中十年,念念不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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