陽光燦爛的日子

儘管退伍已經有一段時間了，但每當在報章雜誌上看到軍人相關的消息報導，當時生活上的點點滴滴，又會重新繚繞心頭，讓人懷念不已。

我分發的單位是聯勤的彈藥庫，平時的任務除了搬彈，還是搬彈（專有名詞：調整儲位），過得規律又充實的生活。很多人說當兵無聊，專幹些狗屁倒灶的事。我只同意一半，狗屁倒灶是真的，常常為了上級的一兩句隨口說說的「命令」，忙得我們人仰馬翻，到後來才發現上級指導的方向錯誤，甚至根本沒必要。這類事件雖然不常發生，但若不作事後的補救措施，往往會成為士官或阿兵哥們民心向背的關鍵。

但當兵會無聊嗎？我雖不是身處於實戰單位，沒有真槍實彈操課演練的體驗，但每天的任務也幾乎是滿檔，早上八點多坐車出去，到正午才帶著滿身的汗水和疲憊，乘車返營。很多次我們回來，大伙都已經開動了。還記得剛下部隊沒多久，那時候伙房跟伙委在鬧脾氣，正常的飯量要兩鍋，他卻只煮一鍋，甘願與伙委一起被烏紗帽拉正，很帶種，我向來欣賞這種人，但這卻也連帶拖累到我們這些出勤的小阿兵哥。

每次中午回來，又累又餓的，只想飽食一頓，然後睡個好覺，養足精神準備迎接下午的任務。但當我們靠近餐桌一看，頓時傻了，飯鍋空空如也，不是留在營區的弟兄多吃，他們也頂多吃個一碗，是飯量原本就不夠，所以我們這些遲來的，活該沒飯吃。又累又吃不到，當然滿肚子怨氣，尤其那時候我們渾身菜味，用完餐都要進伙房洗鍋和打掃，忙進忙出，還要趴著挖那充滿異味的油水分離槽，每次忙完回到寢室，學長們個個正睡得香甜呢。

辛苦是辛苦，但我認了，畢竟菜就是該死，依照傳統來，沒什麼好說的，但睡不飽就算了，吃不飽是怎樣？滿肚子苦水沒地方潑。結果有次我真的受不了，賭氣直接下餐廳睡覺，可是躺沒幾分鐘就被學長挖起來，說教了一頓，我摸摸鼻子，又回到餐廳去幫忙，洗鍋、刷地、趴著挖油水。

所以當兵不無聊，至少菜的時候不無聊，也不可能讓你無聊。一定有滿滿的拉哩拉雜的事情等著你去幹。

回憶起來，當我還菜的時候，日子只能以充實來形容，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，廁所不只是照三餐掃，有時候學長或長官們還會另加點心，招呼我們這些菜鳥吃。沒人敢嫌，因為我們剛下部隊的時候，因為很多習慣和規矩不熟悉，鬧出很多笑話，不過我們覺得好笑，長官們卻不這麼以為，三不五時就全副武裝，與安官桌旁的牆壁來個近距離接觸。甚至副分庫長還直接對著我們咆嘯：「不要以為你們是海陸出身的就不當一回事，不甩這邊的規矩，我當年也是想過要簽海陸的，蛤！你們繼續散下去就給我試試看！」

一夥天字輩的八個菜鳥，當時在營區裡面特別引人注目，走到哪裡都有人盯著看，還不時飄來「體育系」學長和長官的關愛眼神，讓人不禁打起冷颤，阿，說錯說錯，是讓人不禁從胸腔浮出一股暖流，直奔淚線，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。所以我們極少抱怨，事實上，甚至還整天嘻嘻哈哈，不當一回事的樣子，視懲處和責難如無物。想想當時我們也實在天到家了，難怪學長會不喜歡我們，對往後進來的學弟，總不忘耳提面命一番：「不要去學XX梯的，一群死天兵！」

或許也是因為這種天兵性格，讓我可以很快地融入部隊生活，雖然每日的工作還是一樣繁重，但已經沒有當初的那份不安，與同梯和鄰近幾梯之間，也有良好的互動，或許是因為一起被罵、一起趴著挖的經驗，讓我們比別人更有所謂的革命情感，雖然還是覺得日子過得很慢──什麼？兩百多天？這根本是天文數字嘛──但也學會了苦中作樂，和弟兄們打打鬧鬧的，發生了不少趣事，現在回憶起來，都不自覺地揚起嘴角。

慢慢的，兩百多天變成一百多天，而我們底下的學弟，也漸漸多了起來，一些雜事已經不用我們自己動手，只要動動嘴巴指揮就行了。常常在想，底下這些學弟，對我們這些學長是什麼感覺，會不會也跟我們對我們上面的學長一樣，覺得他們說的比做的多，有些平時還喜歡凹人，動不動就發脾氣。在營區我們有日子要過，所以檯面上還是正常往來，但退伍後，就算有再見面的機會，也不會再友過去的熱絡吧。

每次想到這邊，我總會自我反省，對學弟的態度有沒有太過分？有沒有跟部份人一樣，面對學弟就頤指氣使，眼睛長在額頭上？因為隨著資歷加深，福利變多，底下還有一票人任你指揮，這種情況下，權力慾往往很難壓抑得住。我就看過一些弟兄，以前天得要命，常受學長欺嚇，後來熬出頭來，便開始把過往學長用在他身上的手段，原封不動送給新近弟兄，這算是一種傳承嗎？算是吧，但卻是最低級的一種。

面對學弟，雖然我也有些許的優越感，但至少我沒有凹過人，也沒有針對誰而在環境打掃的時候特別刁難。因為我自己也菜過，既然不喜歡以前部分學長的做法，那就不要學他們，免得污了名聲，更降低自己的格調。

有人說當兵就像倒吃甘蔗，越吃越甜。我覺得是不至於嘗到甜味，但日子過得越來越舒服，倒是真的。甚至讓人開始思考，是不是可以選擇這條路，勇敢得簽下去！

當個職業軍人，開銷少，工作單純、規律、穩定，好像還頗適合我的，我個性比較溫吞，軍中習慣一個指令一個動作，有些詬病，但這讓我覺得更自在；而且我又不怕勞動，甚至有點喜歡那種汗如雨下、體力散盡的感覺；團體生活雖然缺乏隱私，但還在勉強可以接受的範圍內。我的確曾認真思考過，如果能進入上下班制的單位，那我或許真的會簽下這份四年賣身契。

但後來想想，像我這種比較內向的人，沒有軍人氣質該有的那份挺拔和自信，若是背值星帶，對底下弟兄來說可能會是笑話連連，對長官來說則變成災難連連。（不妥、不妥啊！）；而且我這個人比較遲鈍，記性又差勁，長官往往口頭吩咐任務，我有沒有辦法理解清楚都是個問號了，遑論任務如何完滿地達成。（三思、三思啊！）

因此在考慮多個層面後，我放棄了這個念頭。（還好、還好！）

但即使沒有延續現役軍人的身分，在短短的這一年當中，似乎也得到了一些寶貴的經驗，雖然沒學到什麼，但心態上和姿態上，都有看不到的小小變化。譬如說過去我不太講究衛生，常常好幾天沒刷牙，掛著一副腥黃的牙齒到處亂晃。而現在，我已經習慣規律作息，口腔清潔便是作息表單上不可或缺的一環；還有更能以同理心來對待父母，家事做得更勤了。畢竟，在軍中為那些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士官軍官做牛做馬，回到家卻不願意幫忙至親打理家事，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？

總之，對我而言，當兵真的是很特別的一段經歷，我常常回憶起過去一起打拼、一起打鬧的弟兄，或許以後沒什麼機會再碰面，但我真的很懷念他們，也很感謝他們，讓我在軍中能過得這麼快樂，比大學生涯還有趣多了。離開營區的那天，興奮中，還夾帶不少傷感，雖然這麼說有點噁心，但我真的有點依依不捨，捨不得離開這個待了九個月之久的大家庭。

人家說軍中的生活是黑白的，而我卻一點都不這麼覺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