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,開門見山,這部《打鬼》(台譯:黃昏特攻隊)是近期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漫畫,雖然在閱讀過程中並不總是愉悅的,甚至有點緊繃、有點糾心,但確實令人難以忘懷,不論是其中的人物、情節和場景,都在腦中久久徘徊不去。很久沒這種感覺了,所以在下面我會仔細討論它。
在介紹《打鬼》這部作品之前,先簡略介紹一下作者押切蓮介。押切蓮介是新一代的鬼怪作家,成名作是2003年至2009年在《週刊ヤングマガジン》上連載,全十六卷的《でろでろ》。他以多元的創意和古靈精怪著稱,任何被做濫的靈異題材到了他手中,都能被賦予新的靈魂,和新的惡趣味,可說是高橋葉介以降,頭一個可以把鬼怪故事說得生動又搞笑的能手。
押切蓮介風格強烈,但缺點卻也顯而易見——他筆下的鬼故事嚇不了人。
押切蓮介早期作品中的鬼魅個個均是插科打渾的丑角,極盡辦法只為了讓讀者開心。他比高橋葉介更懂得黑色幽默,也更善於營造喜劇氣氛,因而無可避免地犧牲了鬼怪故事應有的陰森和寒氣。高橋葉介同樣嚇不了人,但他的輕鬆和嚴肅作品卻同等迷人,這是因為他很清楚兩者之間的分際,該輕鬆時輕鬆,該嚴肅時嚴肅,轉換適切,而氣氛拿捏更是一絕。早期的押切蓮介還未能達到這種境界,但他慢慢意識到,靈異喜劇有其侷限,若要讓往後的創作更為開闊,就必須學會轉換風格。
於是經過一番試驗和努力,押切蓮介在2007年1月在《少年シリウス》上開始連載《打鬼》;四個月之後,在《ホラーM》上推出《三角草的春天》,這兩部都可視為押切蓮介的轉型之作。《打鬼》請容我稍後再談,先說說後面這部《三角草的春天》。
《三角草的春天》連載於《ホラーM》,這是本重口味的靈異漫畫雜誌,以《疆屍屋麗子》成名的三家本礼就是旗下的招牌作家。押切蓮介初次在這部雜誌上連載作品,有新的編輯和新的環境,讓他創作出這部廻異於過去的異色作品。拿早期的《でろでろ》和《三角草的春天》做比較,風格轉換之劇烈,簡直判若兩人,除了畫風外,無法讓人聯想這是同個漫畫家的作品。
《三角草的春天》裏頭沒有鬼怪,沒有靈異,卻比押切蓮介過去任何一部作品都要嚇人。他收起擅長的喜劇營造,開場就是一片慘澹,而後更一步步墜入血腥與獵奇的深淵,將一個溫馨小村落硬生生化為人間煉獄。《三角草的春天》悲到一個極致,我完全不推薦它,但無可否認,它很明確地讓人感受到恐懼,而讓讀者恐懼,正是押切蓮介此次創作的目的,因為這是他所夢寐以求的。
在《三角草的春天》的後記中,押切蓮介提及這是他初次這麼劇烈地轉變風格,很感謝編輯先生的大力協助,也感嘆道,原來描繪普通人是如此困難。這邊很有意思,因為押切蓮介向來都是以創作輕鬆的鬼怪故事為主,這回要他畫一篇沒有鬼怪沒有笑容的沉重故事,當然是費盡心思,但也意外地開發出押切蓮介另一方面的才華——他創作出來的病態人格並不怎麼真實,卻深具感染力,讀者雖然都知道這僅僅是個故事,卻依然毛骨悚然,冷到背脊裡去。
也就是說,押切蓮介沒辦法像多數靈異作家一樣,讓讀者對魑魅魍魎產生恐懼,所以他只好師法他類異色作家,墊腳尖藏身於獵奇森林的邊緣處,以扭曲、病態的人性來嚇人,成果極為豐碩,也使押切蓮介的鬼才之名,又更加響亮了。
本文的重點《打鬼》,同樣是一部深刻描繪人性之醜惡與病態的作品,不過口味較《三角草的春天》稍稍淡了點,一來是因為刊登平台《少年シリウス》是本少年漫畫月刊,本身就不允許過度的血腥或情色鏡頭;二來則是因為連載當初還未接受《ホラーM》編輯的震撼式洗禮,所以直至第一集結束,仍維持押切蓮介一貫的輕靈異風格,不過從第二集開始,已經脫胎換骨的押切蓮介鐵了心策動大規模政變,劇情急轉直下,氣氛也越顯沉重和詭異。首本漫畫與後面幾卷的轉變是如此地明顯、如此地劇烈,實屬罕見。基本上,我們可以把《打鬼》劃為兩部,第一集是首部曲,也就是如作者所稱,是「可愛女高校生在學園的奮鬥」;而後面幾集則進展到二部曲,副標題也變為「可愛女高校生在黑首島所受的鬼畜凌辱」。
鬼畜凌辱?是的,這完全是陳述事實,沒有刻意誇張或製造聳動,甚至我們可以說,《打鬼》的核心內涵,正是「凌辱」與「痛楚」。
《打鬼》的女主角花岡彌依,姬山高校二年級生,一般被稱為花岡隊長,是位道行深厚的靈能力者,除魔方式是把靈力集中於手腳,然後重重地打在鬼魅身上,使之產生極度痛楚,寧願消散也不願繼續纏留於人世間。而花岡隊長又兼修道術與體術,簡直是《學校怪談》主角九段九鬼子與《無敵看板娘》主角鬼丸美輝的完美綜合體。對於多數惡靈而言,花岡隊長是他們的惡夢,是位手段兇殘的女暴君,鮮少有不懼怕她的。也因此,鬼怪在《打鬼》中所扮演的角色,甚至比以往都來得卑微,被當作裝飾品、木樁和沙袋,專門提供給花岡隊長練拳和發洩之用。
既然一般鬼怪奈何不了主角一行人,那便只好把對抗層級提升到邪神的層次。
到了第二集,慢慢進展到故事主線,一個最終必須打倒的地方邪神隨之浮現——祂的名是亂髮神,旗下有數百上千的信眾;祂特別庇護黑首島上的鐵之一家,而鐵家回饋的方式,就是進行各式各樣的活人獻祭。由於亂髮神雙眼和嘴巴都被針線縫死,看不到也說不出,心中有百般鬱悶,所以祂格外喜歡看人受苦,尤其是因肉體極度痛楚而產生的絕望,更讓祂覺得甜美異常。
亂髮神乃一有著實權和實能的地方神祇,祂以其神力讓鐵家繁榮,而鐵家又間接支撐著整個黑首島。與《怪物王女》中的南久阿和《美國眾神》裏北方小村的無明神祇一樣,都守護著地方,盡力不使其凋零。而祂們也都有著原始的食慾,需要定期的活人獻祭來滋養身心。其中的差異在於,亂髮神無需自個動手,祂下面已經有一個忠心耿耿的鐵家,隨時為祂補充新鮮且肉質鮮美的祭祀材料。
鐵家為了彰顯亂髮神的威能,甚至特別開闢了一處機關,名為煉獄,專門用來為祭品們進行「洗禮」。所謂的洗禮,就是再祭品正是奉獻給亂髮神之前,需經過一番慘無人道的肉體折磨。那種痛楚,必須催逼至人類所能忍受之最極限。虔誠的鐵家人稱施洗是一種藝術,因為要盡力讓祭品痛苦,卻又不能讓他們痛苦至死,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拿捏,所以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施洗者,他們時時練習著。
鐵家人說,在煉獄裏,無謂的東西很多,而死亡是最廉價的一種。
有沒有覺著這句話很熟悉?沒錯,《養鬼吃人》(Hellraiser)系列作品裏也有出現過類似的話,不禁令人想比較一下亂髮神和後者的主神列维坦(Leviathan)。
亂髮神因為本身肉體受苦,所以祂也渴望底下卑微的人類同樣受苦,至少奉獻給牠的祭品,都要經過極端折磨,進而產生絕望,對祂來說,這就是最甘甜的食糧;而列维坦本身是否受苦,沒人曉得,甚至祂有無實體都是個問號,不過祂要求信眾受苦,並不是嫉妒或憤恨等膚淺心理。而是有其理論根基。列维坦要求絕對的秩序,祂本身就是秩序的化身。而要求軟弱無常的人類提高秩序性,施加肉體痛苦便是其中的一條捷徑。而且痛苦是恆常的、不變的,與列维坦的秩序美學相符,所以祂理所當然把痛苦視為地獄的根本教義。
亂髮神只要求信眾提供祭品,不強迫他們也將痛苦施加在自己身上;而列维坦則一視同仁,祭品與修士同享痛楚,所以信奉列维坦的修士也稱為痛苦修士,他們經過極度痛苦折磨後,理解痛苦的真諦,於是昇華為痛苦修士,畢生與痛苦相伴,隨時隨地感受痛苦、體驗痛苦,並找機會把這份「福音」傳播給地上的異教徒。
亂髮神是一地方神祇,庇護範圍只侷限於黑首島內,猶如鄉下的流氓地痞,只能在小地方作威作福;而列维坦則貴為地獄之王,在人類所無法觸及的高等位界,揮軍與混沌勢力作戰。祂就像一名軍閥,一名勢力龐大且講究絕對秩序的軍閥。
一一比較下來,我們發現亂髮神不論就神力或理念,都跟列维坦不在同一個高度。亂髮神畢竟只是個人類死後轉生的地方邪神,仍無法超脫慾念和感情,所以祂麾下的信眾也比較熱情,眼神幟熱,裏頭充滿癲狂的情緒。
或許也是因為如此,讓《打鬼》裏的鐵家比《Hellraiser》裏的痛苦修士還來得恐怖。因為你無法用理智判斷一個狂熱信徒會幹出何等喪盡天良、人神共憤之事。
押切蓮介再次讓讀者害怕了,《打鬼》裏有鬼怪,但讓人感到懼怕的卻不是鬼怪,而是那群喪心病狂的鐵家人。
所幸我們的花岡隊長並不感到畏懼,她依然繼續那一副大模斯樣的態度,不管來者是人或鬼,只要心存不善,二話不說就是一頓痛打。打得讀者心中的鬱悶也一掃而空,這是何等痛快!一人單挑整支小隊,以至於整個家族,時而露一手空手劈竹、運勁拔樁,還很應景地身著黑色功夫裝,足蹬黑色功夫鞋。要說這是一位年僅十七歲的小姑娘,有人會信麼?我看她不止是一個靈能力者,也是一個念能力者,而且位居強化系的頂峰。
所以說到底,《打鬼》骨子裡還是一部少年漫畫,它偶爾讓人感到絕望,但總是一閃而過,就像《彼岸島》裏的「椅子」段落,只佔整體篇幅的極小比例。它沒有任何血腥和情色畫面,比起畫面鋪張,押切蓮介更善於內心戲,走心理層面,這點跟《彼岸島》有根本性的差異。它沒有打怪昇級,花岡隊長一開始等級就破表了,蹂躪對手是常態,沒有艱辛獲勝這回事,所以讀者無須為她擔心,只需期待敵人會被打成何種豬頭模樣。
雖然主角一行人總是有驚無險,但故事中人們所受的磨難卻也是貨真價實的,這些祭品用自己的殘缺肉體,為鐵家人做了最詳實的記載,也為他們下了無言的判決——鐵之一家必須敗亡,而鐵家人也必須被狠狠痛打!
執行人選無須多說,除了可愛女高校生花岡隊長外,還有其他人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嗎?何況她早已丟下勝利宣言了:
「我要把你們崇拜的神‧‧‧‧‧‧亂髮神的鼻樑打斷,弄碎祂的下顎,把祂的骨頭全部打成粉碎。然後把祂化成微塵,送回地獄!」
「打碎鐵家的私慾,為你們的野蠻行為劃上休止符!」
所以就讓我們抱持同理心,但無須太過緊張,且繼續追隨花岡隊長的腳步,收看這齣現代版的桃太郎之鬼島打鬼紀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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