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where or Somewhere? 讀《瑪莉的音樂盒》有感

個人覺得《瑪莉的音樂盒》在古屋兔丸的生涯作品中,是一個異數。為什麼這麼說?為了方便說明,以下先羅列古屋兔丸從出道至今所發行過的漫畫、繪本和畫集:

1996-07 パレポリ Palepoli

1998-02 ショートカッツ Short Cuts

2000-03 Garden

2000-08 Wsamarus 2001

2000-09 プラスチックガール Plastic Girl

2001-12 Marieの奏でる音楽 瑪莉的音樂盒 The Music of Marie

2002-03 自殺サークル Suicide Club

2003-01 π pi

2004-03 鈍器降臨 Donki Kōrin

2006-01 ハピネス Happiness

2006-06 ライチ☆光クラブ

2006-09 彼女を守る51の方法 守護她的51種方法 51 Ways to Protect Your Lover

2007-02 少年少女漂流記 Chronicle of the Clueless Age

2008-07 Flowers―古屋兎丸画集

2008-10 インノサン少年十字軍 Innocent Shonen Juujigun

2009-02 幻覚ピカソ Picasso hallucination

2009-06 人間失格 No Longer Human

由於古屋兔丸長年擔任高中美術教職,對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有很深的認識,所以作品多半以高中生為主軸,描繪高中生的日常生活,和他們比較不為人知的微妙心理。

性喜劇向來是古屋兔丸拿手的項目,他會以詼諧、活潑的方式陳述,裡頭填塞很多猥褻與趣味兼具的奇想,不見得每個人都喜歡,但大家都能感受到他對青春肉體的熱情,如《ショートカッツ》和《π》;而一旦觸及比較灰色的領域,筆觸也會隨之沉重。他從不濫情,但卻總能帶出一股悠悠的感傷情緒,如《自殺サークル》和《ハピネス》。

有時候,古屋兔丸不滿足於四平八穩的敘事法,便會帶入更多超現實的描寫,如《プラスチックガール》、《少年少女漂流記》和《幻覚ピカソ》;更甚者,添加更多實驗性質的素材,一再挑戰既定的敘事與形式,如《パレポリ》和《鈍器降臨》;前面已游走於尺度邊緣,若再更進一步,很容易就走向極端,進入獵奇的領域,如《Garden》和《ライチ☆光クラブ》。

綜合前面所述,古屋兔丸雖然畫風多變,有多套把戲和技法,想像空間更是無比寬敞,不過基本上可以歸納幾個共通點:大都以現實生活為背景,主題也多為青少年或青少女的私密與異想,敘事上總是不溫不火,冷冷地,淡淡地陳述事件的始末,而類型則可分喜劇、恐怖、劇情和獵奇這幾個標籤。

而《瑪莉的音樂盒》這部作品,卻沒辦法代入上面的公式。它的背景是超未來,明擺的SF之作;主題更超越以往,不再侷限於青少年這一區塊,而是放大到整個人類種族、整個世界版圖,其寬幅與深度,在古屋兔丸生涯作品中,都是相當罕見的;而更關鍵性的差異點在於——它實在太溫暖了!古屋兔丸的作品絕大部分偏冷色系,但《瑪莉的音樂盒》不論就劇情編排、氣氛營造或整體的美術風格,都讓人好似曝曬於冬日的太陽之下,身心都暖洋洋的,消極或低沉的情緒也隨之飄散,整個人煥然一新,洋溢著幸福的滋味。

那麼,《瑪莉的音樂盒》是一部治癒系作品嗎?

它是,但不僅僅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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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瑪莉的音樂盒》讓人感受到溫暖,舒緩的敘事節奏也深入人心,不過同時它也給予讀者很大的思考空間。一般來說,刻意營造一個溫馨、人畜無害的優質環境,讓讀者悠游於其中,感受那一份自在,舉凡治癒系作品,大概皆是如此。不過神經比較敏銳的讀者,過沒有多久便會開始存疑——這一切太過美好,彷彿不像是真的。一般治癒系作品避談這個議題,不會去解釋,因為太難以啟齒了。但《瑪莉的音樂盒》打破此一禁忌,大膽地提出,原來這一切美好,都是精心設計後的結果,是有人在背地裡操縱的,表面上看起來自然,實地裡卻多半為人造加工,進而在自然與人工之間產生模糊地帶。什麼是真,什麼是假,已經難以區分清楚,最後殘存下來的信條只有一個:美好的事物難以持久,若要持久便要付出代價。

《瑪莉的音樂盒》的世界很美好,很讓人嚮往,其代價就是必須失去某種程度的自由,對多數人來說,這點自由極其輕微,即便失去也無關痛養,不過對某些智識分子而言,卻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。

基本上,《瑪莉的音樂盒》可視為一部烏托邦漫畫,這一類的作品雖多半以未來作為時空背景,但不強調科技,也不強調人文,而比較重視社會制度的細節與實踐。烏托邦,英譯為Nowhere,有烏有之鄉的意涵,烏托邦作品主要建構一個假想的社會模型,讓人們在這個模型底下生活、相處。由於影響層面很大,所以最初建構的目的,便顯得異常重要,是偏重效率,或偏重大眾參與呢?是偏重偏重秩序,或偏重多樣性呢?不管選擇哪一方,都有它的利與弊,極難取捨。事實上,到目前為止,還沒有一套完善,讓所有人都歡心接受、拍手叫好的烏托邦模型。

我們唯一知悉的是,不管初衷為何,絕大部分的烏托邦最終都走向悲劇,或是無止盡的夢魘。

歐威爾的《一九八四》以非人性管理,禁箍人民的性慾,又無時無刻監控他們的一舉一動,讓人民隨時處於精神緊繃狀態,在這種狀態之下,人是無比脆弱的,很容易受左右,於是人民的思想便掌控於政府和領導人的手中。這是一種大型的、集體的洗腦術,沒什麼技術含量,但用來對付底下的人民,卻是再方便不過;相對於《一九八四》的禁慾管控,赫胥黎的《美麗新世界》反而標榜享樂無罪,縱慾有理。因為在《美麗新世界》中,世界已大抵統一,政府不需為戰爭的人事準備而煩惱,唯一需要擔心的,只有少數的抗爭和叛亂。為了消弭這些異議,最佳方案便是讓人民除了工作外,其他時間全心投入娛樂,沒有限度的吸麻與造愛,藉由科技幫忙,使得這些娛樂享受加倍又沒有副作用,讓人可以瘋上一整晚,隔天又神采奕奕地上班工作。如此反覆循環,當社會各個階層的人民都沉醉於糜爛生活之時,那麼也不會再有人去策劃什麼叛逆行徑了。

《一九八四》和《美麗新世界》都極端地令人不禁打起冷顫,但若把兩者的「長處」結合,那又是另一個層級的恐怖故事了。德弘正也的《2030》便是此例,它有《一九八四》的禁慾、洗腦術和非人性管理,也有《美麗新世界》的縱慾和科學種姓制度。其中男人與女人分開管理,大多數男性人民沒見過真正的女人,只能在夢中靠機器洩慾;小孩子沒有慾望,也一樣每晚躺在睡眠機器裡,受反覆洗腦。而政府高層,一如過往的專制體系一樣,既腐敗又殘忍,視人民如草介,一手掌握難以置信的科學力量,非個人或集體可以抗衡,讓庶民起義正式成為歷史的一部分。人民白天被壓榨勞力,晚上又被吸取精力,如蟲子一般低賤地活著,沒有希望,沒有目標。這就是德弘正也假想的未來世界的寫照,可怖至極,衷心期望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。

然而在禁慾與縱慾之間,還是有比較中庸的存在,即薩米爾欽的《我們》。在這本書中,人民被教育成理性、邏輯的思考動物,信奉理性至上,經過精密計算和統計,限制每個人每個月該進行幾次房事,才能滿足需求,又能兼顧工作和理性思維,不至於受影響或是被打亂。而人民基本上,可以從事自己所興趣和所擅長的工作,可以進行藝術創作,或火箭研發,但大抵必須符合政治正確。經由藥物和手術限制人民的感情,讓社會看起來井井有條,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的本務,每個人都是安分的小齒輪或小螺絲釘,進而推動整個國家機器。聽起來似乎不錯,但這其中有個敗筆——如此強調理性的社會,竟然也搞領袖崇拜,把「祂」視為至高無上者,集人類的最高理性與美德於一身。為什麼會說是敗筆,因為經過真正的理性思考,便可知這種人根本不存在,若非宣傳不實,就是它根本不是人!但書中多數人卻沒有做如上的推論,可見他們的理性帶有瑕疵,而瑕疵的理性,最終恐怕也會導往更極端的境地。

好吧,那我們更進一步,既然在人領導之下的群體都難以善終,那麼把管理階層全數換成機器,你看如何?木城幸人的《銃夢》,其中便建構了一個機器統馭下的小型理想社會,稱之為沙雷姆。沙雷姆的領導者是一具人工智能,沙雷姆的各種建設和社會制度,甚至一草一木,都由它細心監控著。沙雷姆人有能力,有自信,身心健全是他們的最高信條,相信自己比底下的改造人更高等。而事實也是如此,他們優雅、整潔、守秩序,每個人在自己崗位上兢兢業業,也有高超的公德心和同理心,乾淨的街道、溫文的行人與自殺機器可以同時存在,並行不悖。看來,這大概是一個理想社會無疑了。

不過若這秩序,是機器操縱的結果,而非人民自由意志下的選擇,那,能稱得上理想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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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雷姆人的秘密,在於政府偷偷把他們的腦子換成晶片,而他們渾然不覺。晶片性能與原來的肉身頭腦無異,甚至更優越,不過在某些部分會加以限制,如情感和原始的獸性,目的是為了讓人民更易於管理。若果一個美好且有秩序的理想社會,必須以部分自由作為交換,是否值得?而未經同意便剝奪此份自由,又是否會引發道德的非難?

這其中不只有自由與否的難題,還包含人體機械化所引發的倫理議題,這更不容易解決,因為形而上的討論可以打高空,反正也沒有幾個人真正了解和關心;不過一旦觸及形而下的層面,則問題複雜度直線上升,因為不再單純,會牽涉很多非理性,甚至非智性的觀點。有人說倫理觀是生體科技最大的敵人,這話一點都沒說錯。

既然肉體與機械的倫理議題難解,那麼是不是有既可維持沙雷姆的秩序,又不改造人體的方案?有的,正是古屋兔丸的這本《瑪莉的音樂盒》。它用難以想像的科技,製造一種常人不會察覺,可直接影響情緒神經和機械線路的聲波,透過天空的大型飛行機械,不斷發送到世界的各個角落。因為此一聽不見的旋律,使得人們彼此之間沒有紛爭,沒有猜忌,共同建立一個前所未有,只存在於神話之中的和諧社會。期間控制的不只是人心,還有機械,它建立一套標準的煞車機制,凡精密度過高,或可能引發後續危害的機械產品,便會在聲波的轟炸下導致故障或崩壞。完全遏止了日後利用科技行惡的可能性,或許可算是烏托邦的最終型態——穩定,且永久持續。

不過這依舊稱不上理想,因為它畢竟還是干預了人類的思想自由與行動自由。自由,是永恆不變的議題,與社會安定相比,孰重孰輕?而如果不設限便可能導致自我毀滅,那限制點自由,是不是也合乎情理與道德規範?

古往今來,自由一向是崇高的美德,人們推崇自由,嚮往自由。尤其西方國家更是明顯,這是因為自由是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之ㄧ,是神予以人的最高權力。亞當偷吃禁果,便是一種自由;天使看似高高在上,卻僅為神的僕人,生下來就註定要侍奉上帝,感情非自己所能掌握。而人類則否,愛與不愛,都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。人要積極或墮落,要受憐憫或受唾棄,要上天堂或下地獄,也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,這是多麼難能的贈與啊!凡是人都應該感恩,並時時緬懷上帝的垂愛。

所以在傳統基督教信念中,自由是神聖且不可侵犯的,若有人恣意冒犯,或藉神之名控管他人自由,都是一種褻瀆,是對神的大不敬。雖然說,不可否認地,正統基督教信仰與民間信仰,存在著差距。但自由是基督教的基本精神,這是可以肯定的。所以後來政治上的自由觀念,也慢慢萌芽,演進成為近代和當代的主流。

約翰密爾在《論自由》的頭幾頁便告訴我們,「只有基於自衛,人類才有權個別或集體干涉他人的行動自由。而文明社會要在其多數成員不甘願的情況下對他們正當運用權力,也唯有以防止其他人受害為目標才可為之。他自己實際或道德上的善德不足以作為干預他人的正當理由......任何人行為中唯一須對社會修正的,就是跟別人有關的部分。只涉及自己的部分他有權完全獨立,不受別人管轄。對於自身,對於自己的身心,個人擁有主權。」

約翰密爾的定義下得好,只是若有人把「自衛」此一概念無限上綱,便很有可能走往歧途。如沙雷姆,強調社會秩序,當初設計此以社會架構的程式員相信,任何人稍微出軌的思想都有成為社會的不安因子,不論累積之後,有可能在某一日爆發出來,使得整體架構崩壞。於是他強制每個沙雷姆人都必須做人體改造,進行集中的思想管控;《瑪莉的音樂盒》也是如此,它的科技水平較高,可以不用經由改造人體,而達到管控的目的,甚至管控的範圍更廣、更細微。看似完美的世界,卻有百般限制。活在此一世界的人們就好似籠中之鳥,可以自由翱翔,但在可及的最高處和最遠處卻有看不見的屏障,難以突破,就像無形的牢籠,把人們困於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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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部分沒有挑戰精神,不曉得何謂極限的人們,當然可以繼續無憂無慮地活著,但對於一些思想超前的哲學家或研發者,如《瑪莉的音樂盒》裡面的神官古沃爾先生,若察覺到這個「神的限制」,必定會感到無比失落,備受打擊。因為他們過去想要飛得更高更遠的夢想,已經隨之破滅了。

如果烏托邦的實踐,總必須犧牲人類某些程度的自由,那麼人類苦心追尋烏托邦,是不是就喪失意義了?

或許,最終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:

一,把剝奪自由的此一行為合理化。

二,烏托邦只是一個虛幻不實的理想,放棄它。

第一條路,事實上已經有人在研究了,那就是心理學中的行為主義學派。他們認為人類所有的行為,大抵都可歸納為刺激、做反應、再刺激、再做反應,重複以上動作。而社會,可視為一個超大型制約實驗,人的思想無關緊要,重要的是他做了什麼,而為什麼這樣做,是受了哪些刺激的影響。簡而言之,行為主義關心行為,而忽略內心,與弗洛伊德學派可說是兩個死對頭。但行為主義認為自己才是站在科學的至高點,乃是人類研究心理學以來,最具科學精神的研究方法。對於道德和倫理,他們也有自己的一番說辭,行為主義大師史基納博士曾說:「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自由,所以自由必須用對於人類、人類行為及人類文化的制約來代替。」

史基納博士相信經過不斷研究,總有一天可以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做法,到時候,人們彼此友愛,社會充滿溫馨與和諧的氣氛,更講究秩序,而這一切,都不需要強逼,不需要藥物、洗腦機器或任何的人體改造,只需透過精密的集體制約,便可在無形間讓人融入社會,成為一個個有才有情的社會中堅,進而造就美好的社會環境。

當然,這是全往好的方面想,若有歹人以壞的方式利用,就會導致完全不同的後果,可比為雙面刃。也因為它太過危險,又太過前衛,所以並不是很多人響應。尤其是許多堅守傳統固有美德的保守分子,更視之為毒蛇猛獸,避之唯恐不及。

第二條路,比較偏悲觀主義。他們承認人是有缺陷的,所以絕沒辦法建構出完美無暇的模型,這是天生的侷限,若強行為之,最終不可避免導向失敗。而為了實踐烏托邦,所做的種種妥協,更是他們不願見到的,俄國哲學家尼古拉.波底耶夫曾寫道:

「烏托邦似乎比我們過去所想像的更容易達到了。而事實上,我們發現自己正面臨著另一個痛苦的問題:如何去避免它的最終實現.......烏托邦是會實現的,我們的生活一直朝向著烏托邦邁進。或許我們會展開一個全新的世紀,在那個世紀中,知識分子及教育階級將極盡所能地逃避烏托邦,而回歸到一個非烏托邦的會是——越少的「完美」,就越多的「自由」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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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,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可以既讓每個人都滿意,又符合既有倫理規範的完美制度存在。甚至滿意與否,也僅取決於心裡面的天平,只有偏心,沒有公平。

自由可以用愛情交換嗎?《一九八四》的人民對老大哥忠貞無比,光是看到照片也興奮扯旗。

自由可以用快樂交換嗎?《美麗新世界》的人民夜夜笙歌、造愛吸麻,沒有比他們更快樂無憂的人了。

自由可以用和諧交換嗎?《瑪莉的音樂盒》的人民友善有禮,在塔德之地的集體禮拜更是讓人感受到無比悸動,原來不同信仰、不同文化的人們也可以如此和諧、溫馨地相處,這在現實世界中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。

作為人,作為萬物之靈,我們應該做何取捨,恐怕沒有人能道個明白。

或許,最後只有時間可以告訴我們答案。

就讓我們姑且走下去吧。

 

2 Responses to “Nowhere or Somewhere? 讀《瑪莉的音樂盒》有感” ;

maya 提到...

剛讀完這本書,上網找其他讀者的評論看法。
我喜歡你的心得,寫得很棒。

surveyorK 提到...

謝謝,可能因為我當初看完這本深受感動,所以感想也寫得多一點。古屋兔丸真的是一位相當奇妙的作者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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