異族與歷史的枷鎖——《七夕之國》

Tanabata no Kuni_01Tanabata no Kuni_02

岩明均的作品少,但除了早期的《風子のいる店》和幾部短篇外,其餘多半有被東立代理進來,不過若說集數較長且較具知名度的,則僅有《寄生獸》、《七夕之國》和《歷史之眼》這三部作品。

其中,《七夕之國》是比較特殊的存在。它的誕生,夾於《寄生獸》與《歷史之眼》之間,相較於氣勢磅礡的前後兩者,它野心不大,能做一部安安分份的歷史推理小品便已知足,想必岩明均在創作當下,是本著一種放鬆、轉換心情的態度來進行的。不過岩明均畢竟不是一般作者,在放鬆之時,腦中精密的智性齒輪仍不斷持續運作,並把之後產生的思緒結晶,投射到作品身上,使得本作在正規劇情與歷史推演之外,更擁有幾可與《寄生獸》與《歷史之眼》比擬的思想深度。

無時無刻都在思考自身處境,並逐步擴展到全民族、全人類,這正是岩明均的標準作風。

《七夕之國》傳承了岩明均一貫的風格,那是一種暴戾與安逸的奇妙混合,時而暴力血腥,時而安穩泰然,其中情境轉換的拿捏實在過於精準,甚至近乎冷酷,讓初讀的人有些不適應。但在這邊必須澄清,岩明均絕非冷酷之人,他對於世間萬物的種種,上至權貴,下至蚊蚤,永遠是付諸同情與憐憫的。只是潛藏於腦中深層的理性思緒,往往不允許他做出更多或更煽情的動作,來表達他心中的情緒反應。

提出「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」此一重要假設的英國美學家,克萊夫‧貝爾(Clive Bell),聲稱過於注重寫實的呈現,會傷害既有形式,使藝術價值下探。這是極偏向形式主義的說法,但若拿來類比岩明均,倒也還貼切——他本身過高的理性,豈不是也在擠壓感性的生存空間?

Tanabata no Kuni_04

木城幸人與遠藤浩輝在理性與感性之間,都能取得良好的平衡,讓彼此碰撞出更誘人、更深邃的火花;但岩明均卻做不到,他沒辦法壓抑本身強勢的理性,正如宮崎駿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感性一般。他與宮崎駿兩人處於翹翹板的兩端,態度也大不相同。宮崎駿的感性猶如脫韁野馬,稍不注意便西奔北跑,難見蹤影,但他任其宣洩,隨著年紀增長,他也越來越不注重與理性的聯繫——請注意,這邊絕非意指宮崎駿反智——而是他在翹翹板的那頭,偏感性的某一處,找到了一個新的平衡點,感性與理性的長度比,或許七比三,或許八比二,總之他能夠立於上頭,藉由微妙的力道控制,取得一個傾斜平衡;這類巧妙的做法,岩明均一樣難以做到,因為細膩這個形容詞,從來不曾用於他和他的作品身上。但岩明均卻不氣餒,他持續努力,一邊壓抑心中的巨大理性,一邊又試圖與感性做聯繫,儘管成果並不顯著,所呈現的感性也有些硬直和隱晦,但這般感性卻是最真實的,它發自於岩明均的憐憫之心,一種純然的情緒波浪,不煽情,也不喧嘩,卻往往可以直入人心。

岩明均之所以能感動人,秘訣只有兩個字:真誠。

話說回來,也因為理性之網散佈於岩明均作品的各角落,所以他每回設計主要角色,都有意無意地讓他們處於一種接近中立的狀態。看似中立,卻又與兩方糾纏不清,這是岩明均所喜愛的情境設定。從《寄生獸》、《七夕之國》到《歷史之眼》皆是如此。這三部作品主角的個性與成長過程各有差異,不變的是他們都受到命運的操弄,非自願地陷入一個兩方交惡的戰場,他們既屬於其中一方,又可歸類為另外一方;他們想討好其中一方,卻又不願得罪另外一方;兩方都讓他們有歸屬感,兩方也都讓他們有疏離感。在非黑即白的世道底下,他們都是局外人,不,更精確地說,他們都是邊緣人,是《天龍八部》裡的喬峰,亦是吸血鬼與人類混血而生的日行者(Daywalker)。

局外人也好,邊緣人也罷,若最終不能融入其中一方,成為其中的一份子,受其社會倫理與生活模式支配,那後果很可能是嚴重的,甚至會置人於死,我們可以在卡謬的《異鄉人》中看到如是的例子。《寄生獸》的泉新一和《歷史之眼》的尤米尼斯擁有傲人「力量」,所以他們可以繼續在兩方的邊緣地帶游走,而無須強迫自己落腳於某處;但《七夕之國》的南丸洋二卻是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,他擁有的力量極其微渺,不足以撼動世局;他的心智更沒有前兩者那樣堅韌,他的情感豐富,容易流淚,也容易受外界驅使;他的心,並不是用鋼鐵煉成的。但令人訝異的是,他卻能比前兩者活得更悠然自在,且自始至終,從沒有改變內在的純然心境。

Tanabata no Kuni_05

的確,《七夕之國》的世界,沒有《寄生獸》和《歷史之眼》那般慘烈,但不可否認的,南丸洋二確實擁有某種看不到的力量,支撐著他,讓他可以後顧無憂,大剌剌地往前踏進,做自已該做且能做的事。

這股看不到的力量,叫做樂觀,或者換個說法,也可以稱之為世俗化的犬儒主義思維。

世局不動,他也不動;世局動,他跟著動。猶如一艘漂流在大海中的牢固船艇,即便外面大風大浪,裡頭的人依然沒有一絲驚慌;也猶如山腰的野芒,狂風暴雨下,它彎曲著身子,維持低姿態;當雨過天青,它又再度挺直腰桿,豎立於地表上,隨著微風輕輕搖曳。

這類人就像蟑螂小強,很能適應環境,外在環境轉變,對他所造成的困擾只是一時的,極其短暫,不用多久便能調整心態,又再次回到安適的情緒。

《七夕之國》的主角南丸洋二,便是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,就算天塌下來也只會稍稍皺眉。所以他得以在這部作品中,悠閒地晃過一幕又一幕。他不是登山客,沒有征服群峰的野心,他只是一個受命運操弄的旅人,命運女神召來他,他乖乖地跟來,等命運女神走了,他又悄悄地離去,回去過自己那乏味、沉悶、一成不變的生活,但樂觀如他,是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。

Tanabata no Kuni_11

若說《寄生獸》在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,那麼整部《七夕之國》或許可視為一個宗教隱喻。

丸神之里住著一支排他性強烈的部族,每個人均有強烈信仰,儘管大多數是非自願的,即所謂「打開窗子的人」,他們從出生便被烙下忠貞的印記,奉主公為王,一輩子受擺佈。在信仰上,他們沒有自由選擇的餘地。這邊隱喻了基督教信仰里的天使,天使是上帝所造,在天堂居住的二等公民,他們沒有自由意志,除了忠貞於上帝外,別無他法,甚至還得侍奉那些受上帝挑選之人,天使們雖活於天堂,但內心卻受鐵鍊綑綁,毫無自由可言,正如丸神之里的鄉民一般。

而其中地位最為崇高的丸神賴之,擁有異常巨大的力量,但一樣得不到自由,與鄉間小童無異。所以他處心積慮想掙脫目前的牢籠,於是背叛族人,離開丸神之里,試圖以有別於以往的霹靂手段,縮短自己與異星祖先的差距。看出來了嗎?沒錯,丸神賴之扮演的正是路西法,他背叛上帝,逃離天堂,化身為撒旦,進行魔鬼般的計畫。

這邊很有意思,因為路西法表面與上帝處於對立面,但實質上他對上帝的感情卻是複雜的,一種愛恨交加的情緒,相當女家子氣;而丸神賴之也沒有真正背叛異星祖先,他只是受夠了窗子的折磨,他希望能做個了斷,終結一切。讓自己投身於窗戶的那端,若能藉此接近異星祖先,那當然最好;而若不幸死了,畢竟還是留下一個殉道者的名份。殉道者的靈魂會歸於何處?一樣是天堂!所以丸神賴之此舉看似莽撞,實則內心早已盤算清楚,無論死與不死都能直奔那塊嚮往已久之地。他笨嗎?我說他精明得很呢!

MWSnap_218

而在丸神賴之的驚人之舉後,祭祀之地受到嚴重破壞,村民不僅沒有感到解脫,反而火速地進行填土工作,短短幾天內就讓該處恢復原狀。這也是受到制約的無意識行動嗎?我不這麼認為,填不填土,應該取決於村民的自由意志,而會做出這個決議,與他們長期以來的堅定信仰脫不了關係。

義大利學者安伯托.艾可(Umberto Eco)與樞機主教卡羅.馬蒂尼(Carlo Maria Martini)曾在報社的簇擁牽線下,有過幾次紙上對談。其中一回,安伯托.艾可問道,為何天主教至今仍依循古例,不讓女性擔任聖職。他想知道,到底最大也最終的考量為何?

卡羅.馬蒂尼回答了,他說因為聖經與古禮均告訴他們需如此,所以他們不能擅改,儘管被視為陳腐,他們仍力求與古時一致,因為「教會自知仍未完全了解自身存在與禮讚的神秘意義,但是依然滿懷信心迎向承諾圓滿的未來,這不是因為人類簡單的期望或慾望,而是神的承諾。在這段旅程上,教會不會偏離耶穌基督的作為及其樹立的典範,因為唯有持續完全忠誠於耶穌的典範,才能明瞭解放的影響。」

堂堂樞機主教,卻能自稱無知,這是一種高度的謙卑,而丸神之里的村民,也抱持著同等謙卑,致力於復原工作。因為他們的信,是如此堅貞,外人毫無撼動的可能。受信仰枷鎖牢套的人是艱苦的,但同時也是幸福的,因為他們不論多麼卑微污穢,都能在信仰光輝的照耀下,找到一塊安適之處。

丸神之里的村民達到內心平靜的方式,乃藉由外力(信仰),所以他們可能終生無法理解南丸洋二,一個擁有王族血統的異教徒,不僅做事少根筋,腦袋又駑鈍,但卻能自力達到安逸的境界。他是怎麼做到的?有沒有特別的門道或修行辦法呢?

老實說,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。

MWSnap_219

當你能夠在一個村落被當作神民一般供奉,不用勞動也能免費吃住,還能義無反顧地離開,沒有一絲留戀;當你能夠在發現自己擁有這世間獨一無二的超能力之後,還能克制不用,視之為無物;當你能夠在經歷上述事件後,還能像沒事一樣,繼續從事自己的大樓清潔工作,不覺得大才小用,也不以為自己受到委屈,一樣樂於其中,享受生活。

到那時,你自然就明白了。

No response to “異族與歷史的枷鎖——《七夕之國》” ;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