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日本動畫對於美國成人動畫的影響，這是我的原文：
「過去美國動畫飽受右派婦女協會的滋擾，不得不採保守策略，一再縮小動畫家的創作範圍，無形間扼殺他們的創意，所以不少動畫家對此頗有微詞。而在日本動畫大舉進入美國後，他們看到來自日本的同行可以在這麼自由的環境底下，製作他們心目中的動畫作品，不會因為一些性暗示或暴力情節就被迫修正，心裡都好生羨慕。《蝙蝠俠》電視動畫的主要導演Kevin Altieri便曾在十幾年前的雜誌訪問中說到，他是日本動畫的忠實觀眾，他花很多時間跟電視台的主管溝通，試圖說服他們製作更成人取向的動畫，因為日本便是這麼做的，也成功了，所以他希望能比照辦理。傳統觀念很難一時之間扭轉，不過他會繼續努力；美國的知名獨立動畫家Bill Plympton過去也說，動畫世界正在變化當中，變得越來越沒有限制，或許很快會有完全成人取向的電視動畫作品來跟大家見面。他還說除了日本以外，這塊成人動畫領域從來沒有人好好開發過，日本在這方面成就了不少優質作品，他希望也能朝這個方向繼續努力。
Bill Plympton預言的沒錯，美國在九零年代後期，成人動畫終於如願發展，在《South Park》和《Family Guy》的帶頭衝撞下，那一道看不見的圍牆逐漸出現裂痕。觀眾熱情擁抱這樣的作品，電視台也順從民意，製作更多類似，尺度更開放的動畫，過去美國的成人動畫領域是塊不毛之地，如今卻已呈現一片百花齊放的風景。
而倘若當年沒有日本動畫漂洋過海來衝擊美國觀眾、衝擊美國動畫業者，那麼今天的美國成人動畫盛世，恐怕不會這麼輕易地出現在你我眼前。」
其中Kevin Altieri的訪談內容，取材自1997年5月份第23期FAN的＂Animated Shorts: Gen13 VHS＂一文。[註1]
Bill Plympton的訪談則取材自1997年2月份第20期FAN的＂Animated Shorts: Gen13 VHS＂一文。[註1]
既然提及雜誌，順便說說，一般人的認知中，或許覺得美國在2000年以前，只有重度Otaku才會去注意日本動畫。但經由翻閱美國主流動漫雜誌，發現當時日本動畫其實並沒有那麼弱勢。譬如說，1995年7月份第47期Wizard上頭有篇《Armitage III》的半面廣告[註2]，把它形容為銀翼殺手跟魔鬼總動員的結合；1996年9月份第61期Wizard的封面出現《攻殼機動隊電影版》的剪影[註3]，裡頭還開闢特別專欄，作專門討論[註4]；1997年12月份第76期Wizard上頭再次出現《Armitage III》的半面廣告，這次廣告台詞噱頭十足，稱該作為「攻殼機動隊以降日本動畫的最大作！」[註5]。
由於材料有限，僅列舉如上，但已經不難看出，日本動畫在當時的曝光度並不低，尤其是偏成人向的日本動畫。綜上所言，我們先小結兩個重點：
1. 在1997年或之前，部份美國動畫導演（至少兩位）已經對日本動畫有所認識，並對其成人取向的作品很是贊同。
2. 在1995年或之前，美國主流動漫雜誌已有日本動畫的報導，且不吝於對成人取向的作品作廣告與宣傳。
八零年代到九零年代是日本OVA蓬勃發展的時期，在此期間推出大量作品，其中不乏所謂成人取向的動畫，那麼既然《Armitage III》能成功登陸美國並獲得高度知名度，那麼其他日本成人動畫尋同樣模式獲得成功，亦是在情理之中。此處，我的論述重點在於，在九零年代，美國市面上已有日本動畫在流通，其中包含成人取向的動畫。
為什麼要說明這個？是因為接下來我要提出與portland網友相左的觀點。portland網友認為「美國觀眾對於這種寫實跟直接的電視題材的接受度，絕對不可能是日本動畫所影響的；美國當地文化裡，本來就已經充滿了具有衝突性的嘲諷但是又可以接受的這種幽默感。」，我認同這段話，但這段話並不適用於美國電視動畫，或者說不適用於九零年代以前的美國電視動畫。
很多人以為美國從來都享有言論自由、創作自由，這是一種誤解，因為美國即使容納世界各地的人種民族，在本質上仍屬清教徒社會，而清教徒對於道德的要求與吹毛求疵，舉世聞名，當一個時期太過放縱，便會引起保守勢力的反彈，進而頒布種種禁令，緊縮種種創作自由，以"保護"孩童為最高使命。建議有興趣的朋友能讀讀由美國歷史研究者Stefan Kanfer所撰寫的《畫夢的巨人》，書中以政治、文化和經濟的角度，從動畫誕生當時一直追尋至九零年代，探究美國動畫的演變與業界實情。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，在於描述每個時期對於動畫創作自由的壓迫。在三零年代，糜爛風氣蔓延整個美國社會，動畫也成為某些人走往淫穢的調情道具，後來引起反彈，審查開始嚴格，進而變本加厲，嚴格把「性」排除在動畫創作規範之外；五零年代麥卡錫主義壓境，動畫又多了一道政治審查的手續；六零年代越戰、嬉皮文化、性解放運動接踵而至，才逐步鬆綁動畫中的性議題；七零年代，反戰風潮興起，諸多家長、老師和宗教團體，對於當時頹敗、劣質且充斥暴力的電視動畫憤恨已極，紛紛組織遊說那些議員和電視主管，請求他們下手整治。電視主管們唯利是圖，深怕得罪廣告業主，於是ABC、CBS、NBC皆自主嚴格管制，除暴力除得徹底。電影公司Filmation的內部文件可顯示當時的檢查制度多麼嚴格：『CBS的檢查部門規定，打鬥中或被打的人物不可以：(1)眼睛半閉(2)眼睛快速轉動(3)舌頭外吐(4)眩暈或受傷狀(5)眼睛閉起來(6)頭上冒金星。絕不可以有痛楚或眩暈的表情！一再受阻撓時可以表現挫折或憤怒。攝影方面：凡觸犯上列禁忌的畫面皆不宜入境。』[註6]
反暴力是七零年代對於美國電視動畫的道德呼聲，而後進入八零年代，性解放時代已遠去，緊縮逐步而來，因此情況並沒有好轉多少（甚或更差？），就我個人認知，當時膽敢挑戰底線的作品極少。（這點是我個人的看法，若有錯誤，希望有人可以大力指正）。
順帶一提，不僅美國動畫創作自由受禁箍，漫畫創作自由同樣也受到一些限制，其中最知名的莫過於1954年成立的權威漫畫準則（Comics Code Authority）[註7]，當時的條款重點如下：
永不可同情犯罪者，以免使得民眾不信任法律，甚而引發正義崩壞，或激起他人慾望，模仿罪犯之行徑。
須將犯罪描繪成骯髒、不愉快的行為。
罪犯不得提出願景，藉此合理化犯罪行為。
盡量表現邪不勝正，並讓罪犯受法律制裁。
禁止過度的暴力場面，諸如酷刑、過於頻繁或不必要的刀劍槍戰，太過血腥、可怕的都應避免。
任何漫畫不得使用「恐怖」（horror）或「可怖」（terror）作為書名。
恐怖、血腥、墮落、縱慾和SM均不得描繪。
所以駭人聽聞、令人厭惡和可怕插圖都須淘汰。
除非以道德卻說作為目的，否則不得出現有關邪教的內容。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誘人犯罪、引人墮落，以免傷害讀者的性靈。
禁止出現狼人、活死人、吸血鬼和食人族。
禁止出現褻瀆、淫穢或粗俗的文字和符號。
禁止任何形式的裸露。
不接受淫靡或暗示意味的插圖或姿態。
女性形象須做正確且真實的描繪，不應誇張或違反實際情況。
不得涉及非法性關係，暗示性的情節也在禁止之列。
不接受性暴力及性異常。
永不得出現誘姦或強姦
嚴格禁止性變態或任何相關的描繪和論述。
任何產品的廣告均不得出現裸露或情色意味的姿態，衣著須得體，表現好品味而非風塵味。
知名漫畫家Stan Lee在1971由於作品Spider-man中含有藥物濫用的情節，被禁止予以認證[註7]；Marv Wolfman也因為在1970創作一部關於狼人的故事而遭到CCA封鎖[註7]。
大家以為這是遠古的故事嗎？不是的，直到去年，DC才正式宣佈不再使用CCA認證[註8]，可見其影響的廣與長。
談得太遠，回過頭來談美國動畫。雖然我在原文中稱「過去美國的成人動畫領域是塊不毛之地」，但那僅是方便說詞，避免論述到讀者不感興趣的部份（就像這篇文章，你懂的）。實際上，我個人以為在日本動畫越洋而至，衝擊美國動畫之前，即使在這麼惡劣的創作環境下，美國成人動畫仍已有兩股潛流在辛勤耕耘當中。
第一股潛流的開山老祖是Ralph Bakshi，此位怪傑在1972年推出驚世駭俗的《Fritz the Cat》，作品通常標榜性、暴力與黑幽默。即使後來少有作品問世，但他的另一貢獻在於帶出動畫工作夥伴John Kricfalusi，此君後來在1991年製作電視動畫《The Ren and Stimpy Show》，也跟Ralph Bakshi一樣，挑戰了當時人們的感官神經和道德神經。我認為從此作以降，現代美國成人電視動畫才真正開啟序幕。或許有些人不服氣，以為1989年《辛普森家庭》正式播出，才應該視為美國成人電視動畫新紀元的開始，但我不這麼認為。因為雖說辛普森家庭裡頭論及許多成人議題，但他的手法通常是相當乾淨的。來看看當時對於《The Ren and Stimpy Show》的三大批評：廁所幽默（toilet humour）、性諷刺（sexual innuendo）和暴力（violence）[註9]，試問《辛普森家庭》符合其中哪一點？
彷彿按照慣例一般，John Kricfalusi的工作夥伴David Feiss，後來在1997年獨立創作《雞與牛》（Cow and Chicken），作品中少了性，但廁所幽默和暴力忠實地繼承下來。接下來的故事一樣似曾相識，《雞與牛》創作團隊中，後來也出了一位Maxwell Atoms，在2003年創作《愛酷一族》（The Grim Adventures of Billy & Mandy），即使時代在演進，但通篇的廁所幽默和暴力依舊。
如果說第一股潛流是一脈單傳，那麼第二股潛流可視為一個鬆散集團，雖然作品風格各異，但都出自於MTV。九零年代初期，MTV對於獨立動畫採開放的態度，吸引一些才子駐足。1992年推出的《癟四與大頭蛋》（Beavis and Butt-head）是該台最早最成功同時也最受惡評的作品，基於個人審美標準，我不太願意談它，但它的的確確具有相當地指標性意義。在接下來的幾年，MTV播放了數部精彩又獨特的成人取向動畫作品，其中有1994年的《The Head》，劇情前提有點類似日本獵奇漫畫《黑腦》，同是有位怪物進駐於主人公的腦中，不同在於《The Head》呈現出超現實的荒謬趣味，譬如進駐後使得主角頭部脹大數倍，但這時卻約會在即，只好硬著大頭皮前去吃那頓氣氛尷尬的燭光晚餐；1995年播出知名導演Peter Chung的《Aeon Flux》，之前已有極短篇播出，但1995年才正式播出每集長達三十分鐘的這部科幻動畫經典，就我個人看來，這部作品的品味之高、想像之豐，隔年才正式在北美上映的《攻殼機動隊電影版》完全不是其對手。但或許因為太過前衛，無法讓所有人都能接受；同樣1995年推出的《The Maxx》也是部難得佳作，忠實呈現原作的風格與節奏，或許對於某些傳統動畫論者，這部作品只是一些靜態畫面的剪剪貼貼，但在我看來，這類的大膽嘗試中，《The Maxx》已操作出難以超越的水平，值得再三品味。後來，1998年推出黏土動畫《Celebrity Deathmatch》，以諧仿影星名人進行暴力摔角為賣點，集暴力與情色於一身，頗受觀眾好評（相對地，保守團體惡評）。
以上兩股潛流，是我以為在日本成人動畫影響美國動畫前，美國本土自身發展出來的創作力量。那麼日本成人動畫影響美國動畫後，又產生哪一股勢力呢？我以為接下來的發展五花八門，已經無法分類，姑且稱之為新勢力。
在這股新勢力中，有一部從1997年勇猛向傳統勢力開第一槍，至今仍奮戰不懈且廣受歡迎的作品，是的，就是鬼才Trey Parker和Matt Stone合力創作的《南方公園》（South Park）。我以為《南方公園》便是美國本土動畫人才在吸收日本動畫養分後，所培育出來的首樁成功案例。在眾多《南方公園》的片段，尤其是早期的片段，時常可見日本動畫和日本文化的痕跡。從《南方公園》嘗試突破邊界，到大紅大紫之後，始終慢半拍的電視台終於體認到風向變了，於是旗下紛紛開始創作與《南方公園》一樣百無禁忌的成人動畫。往後越來越多選擇，越來越無禁忌，除了portland網友列舉的作品之外，尚有Ugly Americans和Metalocalypse等優秀作品[註10]。至此，美國終於成為成人動畫的創作王國，單就成人幽默與諷刺而論，遠超日本。（日本的成人動畫往往只有性，缺乏性諷刺）
以上便是我所以為的美國成人動畫的演進，可簡單歸納以下三點：
1. 在日本動畫影響美國動畫之前，美國本土已有創作成人動畫的潛流，但尚缺乏良好土壤。
2. 日本動畫影響美國動畫後，Trey Parker和Matt Stone揉合東西風格創作出《南方公園》。
3. 《南方公園》成功後，美國成人動畫才如雨後春筍般躍入觀眾的眼前。
當然，今天美國成人動畫之所以如此興盛，日本動畫絕非唯一原因，但假若沒有這些外來因子的滋潤、調和，美國成人動畫發展或許不會如這般迅速。
故相比於原文，我以為只是描述過於簡略，實質並無謬誤，這點與portland網友意見不同。當然，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，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意見，歡迎大家多多討論與批評。
[註1]FAN是美國早年的動漫畫資訊誌，相比於Wizard，份量略多，也較為豐富，多了音樂、紙牌等內容。題外話，當初在網拍上碰巧購得三本FAN，一度視為珍寶，可惜前些時候被家人當垃圾清理掉，痛心！
[註6]Stefan Kanfer. 1998. p.214 畫夢的巨人. 台灣. 時報出版
[註10]好色龍網友熱心地對數部美國成人動畫製作中文字幕，有興趣的朋友可至他的部落格觀賞。
One response to “關於「日本動畫對於美國成人動畫的影響」的探討” 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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